中天县近来总多了些鬼鬼祟祟的人,接头耳语些别人听不见的话。王焕得知情况,下令中天县民严禁留宿外县之人,也不得与来路不明者交往。也不得在天意楼前集会诉冤。中天县是中州的州府,中州刺史钟顺之也向各县下达了同样的命令。
这一年是圣历一〇六年。圣朝太祖在位九年,太宗在位二十三年,天后在位六十四年,含高宗在位三十四年。天后摄政时才十九岁,享年八十三岁,寿命之长仅次于前朝佞佛身死的南朝萧老头。如今是今上皇帝在位的第十年。
圣历一〇六年七月十四日深夜,各地的天众们头上缠着白布,开始向中天县的天意楼进发了。行踪颇为诡秘,都分道进发,逐渐会合,显然是有高人指点过的。钟顺之和王焕大惊,领兵巡逻,指着一撮天众厉声喝道,“你们干什么?谁叫你们来的?”
一个天众的大头领说道,“为了洗冤!伊阳郑丫头的事什么时候能得到昭雪?藩二宝一家什么时候能得到清算?”
钟顺之冷冷地喝道,“关你们什么事?你们怎么知道的?你们设若存心对抗朝廷,犯的是十恶不赦、诛连九族的大罪,知道么?还不快滚?”
那个头领杜康说,“我们只是要求朝廷给个说法,并无对抗朝廷之意!我们相信天光降临,老天爷自会有公正的判断,在死不惜!”
“在死不惜!”他身后其他的成员也都喊道,挥舞拳头向官军冲击。
“你们这样就不怕累及父母么?反抗朝廷不忠,累及父母不孝,你们这些不忠不孝的败类,来,把他们斩了!”钟顺之挥手,指挥身后中州行营军一哄而上,向杜康的徒众砍去。中州军骑马带刀,天众本难抵抗,但是杜康处变不惊,手持《天意宝卷》,暗暗向天祷祝。他是个中等身材,眉目略显阴郁的中年人,浓眉大眼,脸上有几道痕迹,不知道是伤痕还是皱纹,一身破败的道士服。他心里默念道,“杜康等在此,欲为伊阳郑丫头鸣冤,官军不晓是非,逼迫我等,请天意速速下降!”
他在心里还没默念完,钟顺之手下的士兵就已经挥刀砍了上去。只见空中出现金光照亮他的四周,流动在他的全身周围,仿佛一道屏障一样将他和刀隔开。这金光又照亮到他的徒众身上,他的徒众冲了上去,赤手空拳地和官军搏斗,穿着这件金色的“衣服”和官军扭打在一起。他自己兀自站立,不动,手里的经卷微微发出金色的光,脸微向天,默然。官军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,在眩目的金光中屡屡挥刀砍向天众,天众闪躲,多砍不中,也砍伤了几个人。官军自己也负了伤。于楠挣扎和几个天众搏斗,他的刀被一人抢夺,几个天众上前围殴他,用力甚猛,眼看有姓名之虞。钟顺之心里一惊,下令火速撤退。杜康也看着眼前的一切,厉声喝道,“不要出人命!我们走!”
杜康用经卷暗暗祷祝,又出现一道金光,天众沿着金光的方向,如流云一般逐渐消失星散。几个围殴于楠的人好像有什么过不去的仇,不解恨似的,不肯放弃这样的机会,最后才走。只听杜康又喊道,“不要出人命!明天才是我们向朝廷请示的机会!”
钟顺之心情低落,重新率部队回到战场,视察伤病残将。于楠倒在血泊中,微微喘息,出气比进气长。钟顺之感到形势不妙,须臾,于楠断了气。
“兄弟们……为我……报仇……”这是于楠最后的遗言。
钟顺之、王焕和众将们心里发寒,在夜色中微微颤抖。钟顺之猛扇了自己两个嘴巴。“老子是不是在做梦?!你们看见了没?老子征白狼的战场也上过,征西域的战场也上过,刀光剑影也闯过,从来没遇到过今天这档子事!真是撞了鬼了!明天是鬼节,刚才的那些东西是人是鬼?你们说?”
“大人息怒,”王焕说,“天教的妖人们看来真有些了不得的本事。我这么多年听说鬼神的事,都未曾见过,这回也是第一次见到。”
“是的,是的,”众将也都纷纷附和道,“妖人祸乱中原,朝廷必有高人出来解决吧。”他们说。钟顺之看着远处还有窸窸窣窣的人影,估计都是要等天一亮,去天意楼集会的。他向远处吐了口唾沫,诅咒他们。“这些该死鬼!把于楠的遗体抬回去,伤兵包扎伤口。都回去睡觉,明天早上起来再说。驿卒陶原,你飞速把此事告知朝廷。”“遵命。”陶原说。
钟顺之后半夜没睡好,圣历一〇六年七月十五日早上,便被天意楼的哭号声吵醒了。他连忙率兵赶去天意楼查看。只见天意楼周围直径一里的圆形广场,围着水泄不通的人,天意楼的前三层也都围着水泄不通的人,都是天众和前来诉冤者,人数大概有三万。头上都带着白巾,向天意楼的方向跪去。“苍天,救救我!皇上,救救我!”人们喊道。
钟顺之又往他们的方向吐了一口唾沫。“这些该死鬼!如果有天意的话,请这座楼早点倒塌,把他们压死,倒是一件普天同庆拍手称快的事。今年应百六之数,圣朝本应有此劫。”
“老天爷,请让伊阳郑丫头的冤案早日昭雪!”“老天爷,请给伊阳郑丫头一个交代!”“上天,官府不管的害人精,由您来管!”一些人是这样喊的,边喊边对着天意楼的方向哭号。来者有男有女,有老有少,有怀孕的,有抱着孩子的。很多人则是向上天倾诉自己的冤情,以及藩家胡作非为的事、其他洛阳军户仗势欺人的情形云云。
“杀死藩二宝!杀光藩家!为郑丫头鸣冤!”一个天教的头目冯渊,站在天意楼的三层大声喊道,声如洪钟。几个头目身上都笼罩着金光。
“杀死藩二宝!杀光藩家!为郑丫头鸣冤!”底下的天众们也都喊道,有喊的,有哭的,也有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。喊声哭声震天。
钟顺之看着眼前这一幕,未免心里气的想笑。“什么时候民间没有这些纠纷?当兵的人出生入死的时候,他们又在哪?”他心里想。不过他知道自己如果运气不好的话,很有可能为国死难,就是这一次了,除非天教的头头脑脑们再放自己一马。他不为所动,在天意楼的不远处,让手下随便搭了个简单的台子,上去讲话。
“邪徒们,我是中州刺史钟顺之,你们要杀人,就向我杀过来吧!皇上不在这里,你们有什么话,尽管对我讲!”
“刺史大人,现在这么多皇上的子民都聚集在这里,只想问伊阳郑丫头的冤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朝廷有没有对凶手藩二宝正法的打算?”冯渊带头问道。
“朝廷未曾向外公布,你们是如何得知的?又是如何确信郑氏女不是走失的?”钟厉声问。
冯渊挥舞着手中的信件,“朝廷的通信里写的一清二楚。皇上说死了一个人无足轻重!可是郑丫头走失的时间和天意楼发现尸体的时间对的上,被藩二宝调戏的事也确实有。而且死后托梦给牧野县明经赵漾,陈述了事情原委。”他说。
“偷盗朝廷的公文,属大不敬之罪,十恶不赦。”钟顺之说,“你是何方何人,居然敢偷盗朝廷的公文?你事先就没安好心,刻意寻找朝廷的过失,不是么?就算你伪造朝廷的通信,同样是大不敬,死路一条!”
“我是颍州西华县的冯渊,无牵无挂,你不要问我怎么来的,也用不着问我怎么知道的公文!我本为洗冤而来,我只想问问伊阳郑丫头的冤情,朝廷到底打算如何处理?”冯渊说。
钟顺之想,既然武力难以取胜,也不妨和他们多辩论几句。“各位远道而来,我作为中州刺史,现在给大家一个关于伊阳郑氏女上吊的交待。当初天意楼上有上吊自尽的人,是游客陈为得通报中天令王焕的,王焕现在也在这里。”王焕说,“是的。”“王焕把女尸当作无主尸体,埋葬了。后来牧野县的明经赵漾在天意楼上,梦见了你们所说的冤情,被藩二宝调戏云云。后来查实,伊阳郑氏女确实失踪了。但是各位想想,万一伊阳郑氏女去了别的地方,赵漾做了个稀里糊涂的噩梦呢?情况没有查实,藩二宝调戏别人也只是谣传,甚至连郑丫头的父母也不信。这样,朝廷也不能随便冤枉人,将藩二宝抓起来。”
“把藩二宝抓起来,由我们来审问,看他招不招?”冯渊问。
“照你这么说,岂不是屈打成招,你们才满意?”钟顺之反问。
冯渊手持《宝卷》,被金光笼罩,说“我们有天意支持,正义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!”
“你们既然自以为得了天意,还有谁能说服得了你们?只怕这种妖人幻术,别人也会,公说公有理,婆说婆有理。正义也不见得站在你们一边。”钟说。
“藩家的这件事,姑且搁置不谈。他们家做的缺德事多着呢,欺男霸女,多借少还,让受过他家欺负的人来说吧!”冯渊说。“藩家强抢我们的女儿!”“他们借债不还闹出人命,讨债也闹出人命!没天理的藩家!”一位书生喊道。“杀光藩家!杀光藩家!”人们大声地喊叫,复有人开始哭。
“刺史大人,你听听,这就是藩家平素干的好事。而且圣朝这样逍遥法外的混蛋家族,远不止藩家一家。”冯渊说。
“你们说的这些,我都没法核实,藩家也不归中州管。本刺史只能奉公守法办事,判决要有人证物证。天意楼上吊死的到底是谁,我不清楚。但你们昨夜违抗朝廷命令,袭击官军,已经死了一个人。”他命令手下把于楠的棺材抬出来。“你们说别人的不是,自己手上何尝没有血债?假如我说于楠是我家的人,我便可以置你于死地么?”刺史反问。
“天光降临,善恶自有公理,由上天来说了算!”冯渊复手持《宝卷》说道。“你能请动上天开口么?”刺史反问。“我们要见皇上!皇上是天之子,至少也要让皇上知道我们的诉求。”
“我们要见皇上!请皇上速速驾到!”天意楼下的天众群情激愤地喊道,反复重复。
“皇上在长安,如何能赶到这里?他又如何知道你们的冤情是真是假,难道只凭你们的一面之词?我已经汇报给皇上,皇上会知道此事的。”刺史说。
双方都不再说话,陷入僵局。这时,一位身穿紫袍,目光深邃黝黑的少年模样的人,率三百人,御着紫气赶到天意楼,缓缓降落,在刺史的一边。他请刺史下台,站上刺史原来的台子,厉声喝道,“各位,我就不必介绍自己了。我是皇图永固宫的五雷将军周书亚,今日奉英明天子之命,来到天意楼,诛除妖孽。围观者退散。”随后亮出皇家的符节。
冯渊感到不妙,抖了一下,没有说话。杜康也没说话。
另一位天教的掌教吴由天不屑的说,“五雷将军?我看你五雷轰顶、五雷焚身还差不多!”
周书亚缓缓开口说,“刚才的事我都看见听见了,各位不要太得意忘形。你们的诉求,皇上已经知道了。诸君违抗命令,私自集会,诽谤朝廷,偷盗公文,昨夜与朝廷的兵马交战,犯的是株连九族的谋叛之罪。”
“谋叛又如何?我们在人间活得太痛苦,不如死后去与天道同行,家人也是!”一位头缠白巾的天众愤怒地喊道。
周书亚冷笑着说,“你不过是死鸭子嘴硬罢了。拿一本伪经到处发功,难道上天那么勤快,给你们跑前跑后么?诸君不要以为一招半式的妖邪之技,就足以要挟朝廷了。皇上本是天上的星宿下凡,没有那么容易的事。谋叛可是死罪。”他一挥袖子里半藏的宝剑,登时,变出一道青紫色的光芒,砸穿冯渊身上的金光,冯渊应声倒地。
听了这话,有些天众开始逃跑了,准备一哄而散。周书亚一挥紫袍,化作一道紫色的帷幕,由淡淡的紫气构成,将天意楼的四周罩住,使天众不得脱身。天众怎么撞也撞不破。周书亚冷笑道。“诸位想反悔,是不?对不起,谋叛是没有退路的。现在等待诸位的,便是死路一条。今天违抗命令聚集的所有人。”冯渊和杜康面如土色。吴由天表情严峻,不说话。
钟顺之心想,皇上也真够狠,居然直接派术士来诛杀这些人,没有和解的打算。
周书亚又一挥剑,又一阵青紫色的雾气扩散开来,向天众散去。周书亚身后的三百壮士冲上前去,对天众展开屠杀。天教的几个掌教们连连念咒,拿着《宝卷》给信徒加持。“天光降临,天光降临!某等本为诉冤,在此遭遇不测,请天光速速降临!”一道又一道的金光笼罩了天众,构成了他们和官军之间的屏障。天众和官军扭打在一起。
周书亚早知道天教的这种把戏,淡然不惧,又用手中的紫电剑指着几个掌教,只见紫电宝剑一而再再而三地冒出青紫色的光芒,将除了吴由天以外所有的天教掌教击倒在地。杜康试图用剑反击,没有用。吴由天岿然不动,继续默念给天众加持。周书亚又用同样的招式,将天教的信众纷纷击倒在地,一道道紫光和金光在空中碰撞,冒出金星,小者如砂,大者如斗。三百壮士连忙趁此机会,对天众展开屠杀,一片血流成河,哀号遍野。
吴由天不为所动,继续持经卷默念,还是原来的老套路,“天光降临!天光降临!天意从来不会辜负我们!”许久没有反应。吴由天站在天意楼的三层,天意楼前一片红色的海洋,尸首相枕,官军踏着尸首冲向天意楼,为首的右监门卫将军高力士发出最后的号角。周书亚面带微笑,看着他们,心中难免有一丝得意。
周书亚问道,“刚才骂我五雷轰顶的那个,你们的天意在哪里呢?天意楼为证,圣朝乃真命天朝,皇图巩固,帝道遐昌,违者必死!”
吴由天见事情不妙,持经卷使出“天光开路”,这就是他们昨天用过的招式。只见吴由天的手中出现一道金光,天众沿金光的方向撤退消失,试图击破紫色的帷幕。周书亚又抖了一下袍子,指着天众撤退的方向,这是他的招术“紫罗华盖”,紫色的帷幕加强了,将金光反射回去,天众仍然撞不破紫网。
这时官军已经在登楼。吴由天用尽全身功力,持经卷又放出一招“天光护卫”,奇迹发生了。一道猛烈的白色光柱,大可容下一人,从天而降,砸开紫色的罗网,紫色的碎片在空中扭曲,化为无形。白光四散氤氲,将天众们罩住。官军对天众难以动手。随后,吴由天连连持经卷使出“天光开路”,信众纷纷向四周逃散消失,天众的头领们在天意楼的三层,视死如归,巍然不动。
吴由天喊道,“天意楼为证,皇天怜恤下民,强梁暴力者不得好死!”
周书亚知道对方的招式颜色金白,以五行中的金行为主,应该以火破之。其中有力者,莫如雷火真诀,是《周易内经》里面的。周换了招式,持剑向天,默念天上神将的名字,使出雷火真诀之“雷电皆至”,霎时,一道天雷劈了下来,声势可怖。天众身上的白气都着了火,天众慌忙扑救,却不能降伏这样的真火。天教众掌教气势有余,而缺少习静的修为,面对这样的雷部之火也是束手无策,还是原来“天光降临”的套路。
大火弥漫,官军的身上也都着了火,气势可怖。周书亚不慌不忙,驾驭紫气,用驾到时的招式“紫气东来”。只见紫气席卷而来,将官军召回,官军的人马和天众、诉冤者隔开。这时,天众和诉冤者中,死者约五千人,逃散约一万五千人,留在天意楼的约有一万人。
周书亚用宝剑一指身上着火的士兵,火全部被扑灭,三百壮士无一人受损。周书亚的身后,还有中州刺史钟顺之、中天令王焕、和他们携带的官军,周书亚又变出同样的紫幕,将官军这边的人,和天众、诉冤者隔开,雷部之火不得近前。钟顺之、王焕和先前的官军,早已看到傻眼。
圣历一〇六年七月十五日中午。早上围观的人甚多,但是周书亚驾到后,围观者感到事情不妙,大都退散了,一些倒霉蛋被官军杀掉,一些侥幸者在吴由天“天光护卫”后逃脱,这时还有一些,高喊,“我们不是叛军的人!我们本是围观的,请朝廷放我们一马!”
周书亚收了火,“围观者举手,我来的时候为什么不走?”
“平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,以为是做梦,没想到是真人真事!”
六千余人陆续举了手,不过是转眼之间的事。“朝廷有令,宁可错杀千百,不可放过一个!围观者可以赦免,但是你们中多有反悔怕死的邪徒,谁让你们当初不走的?”举手者中颇有吴由天知悉的天众,吴由天心想,这些人未免可鄙。
周书亚复放火,天众燃烧起来,挣扎倒地,一个个死状可怖。吴由天虽以内炼修为保住天意楼的第三层,却也身上着火,只是还烧不焦皮肤罢了。周书亚喊道,“天意楼见证,乱臣贼子必遭灾殃,不得好死!”
天意楼仍是耸然不动,呆呆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。吴由天再一次蓄足灵气,抛出自己最后的杀手锏“天光除尽”,手持经卷对周书亚喊道,“天意楼见证,今日你我在此不能共存!”